翠雨

月亮河

 

拿付诸的灵魂作注，
在每一次辞别时愿赌服输：
离别，就是死去一点点······

——[法国] 埃德蒙·阿罗古《离别的回旋曲》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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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解在27岁那年，接到了演员生涯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剧本。

老实说，那算不得一个多有创意的本子，但胜在真情实感——虽然乍一看，它竟是以搏出位作为噱头。

那是一个以同性恋题材的剧本。

他接下来的时候，确实有半分犹豫，然而来找他的选角导演摆摆手没把他的顾虑当一回事：

“机器人哪里有性别之分？只是在打擦边球罢了。”

既然如此，直接把机器人设定成女性岂不更加顺理成章？但吴解也心知肚明，若真如此，这片子可就一点意思都没了。

于是他便答应了下来。毕竟从出道至今，他一直都在跑龙套，唯一一个勉强拿得出手的角色还是个夜店的调酒师。他太需要一个好角色了。

末了他才想起一个重要的事，于是问道：另一位男主角的人选也确定了吗？

选角导演喝了口茶放下杯子，眉眼间尽是得意。

当然。他点头，我们好不容易才说服他。你应该也认识。

 

 

等吴解在三个月后进组，他见到了那个总是活在别人口中和屏幕之上的人。兴许是等待的时间太长，那个人已经在会议室里打起了盹。他戴着一顶黑色球帽，遮住了大半的脸，双手抱在胸前，一双长腿伸到会议桌下去，整个人都像要陷在那皮椅里。

导演田盛德是个胡子和腿毛一样茂盛的壮汉，他带着吴解进来，一眼看见只有跟别人“坐姿”不太一样的小子，鼻孔里哼了一声“醒了小祖宗，要开拍了”，惹得周围的工作人员一阵窃笑。不省人事的青年终于回过神，抬起脸四处望了望，眼神飘过似笑非笑的导演，于是弹了起来。他的动作之大让吴解吓了一跳，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向自己这边走来。

“导演，我这边可都等了半个多小时了，睡过去也不怪我呀。”

戴帽子青年的声音之抖擞一点不像才从睡梦中惊醒的人，被满脸无奈的导演拍拍肩膀示意身后才收起调侃笑意，摘了帽子朝吴解这边看来。

这世上怎能有那么好看的人呢？

这是吴解第一次见到他的感想。虽然这感想既小言又矫情，对同样是男人的他来说也不怎么合适，可却是不能再真实的心声。眼前的人和自己差不多高，身材修长，皮肤很白。脸型略清瘦，五官惊人的协调且柔和，眼睛晶晶亮亮，端详自己的时候眨巴眨巴的；细碎的刘海落在眼前，像一片映在潭水中的树影。

吴解看得愣神，直到对方主动伸出了手掌，他才拽回神将手递给他。

 “你好，我是迟心远。”

他顿了一秒，“你好，我叫吴解。”

然后迟心远就看着对面的人眯着眼睛笑了，他这样一笑，透出股大男孩的青涩和顽皮，倒一点看不出是25岁的人。

“吴解，无解。这名字倒很有意思。你爸妈真会起名字。”

吴解早已习惯了别人调侃自己的名字，不过这名字在别人看来总是跟它的含义一般费解，而受到这么直接的褒扬，倒是头一遭。

这人真会说话，吴解心想，同时微笑道：“谢谢，这名字是我外公起的，有点太奇特了。”

“其实特别点的名字好记，红的时候能帮不少忙。”迟心远吐吐舌头，礼貌地松开了他的手。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还算满意？吴解不由得有些忐忑。虽说自己也是男主角之一，但怎么看自己的地位还不如对方一半高——毕竟那可是迟心远。

在选角导演对自己揭露这个男主角的人选时，他也难掩惊讶。虽说不是最火的一线明星，但迟心远的成绩，也并非是他这种无名小辈所能望其项背的。

因为外形条件突出，迟心远在15岁那年便被星探相中拍摄广告和MV，17岁便演了第一部当红电视剧里的配角，受到广泛关注；而他18岁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全国数一数二的电影学院，在上学期间便出演过电视剧的主角，还没毕业就与现在的经纪公司签了约。说他只是个花瓶也不恰当，他正统科班出身，演过话剧，又有支撑这副好皮囊的灵气，演技也日渐见长；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认真敬业，有人能批评他的演技还不够火候，但任谁也不能说他没有努力。

顺风顺水。这是吴解对迟心远迄今为止的人生的理解，与他相比，自己简直相形见绌。

他甚至不理解为什么导演会找一个默默无闻的自己来与对方搭戏了。

 

“以后管我叫心远或者老迟都可以，大家都这么叫。”迟心远冲他和善地笑，脸上又露出迷惑，“我该怎么称呼你？话说你比我大吗？”

“我27。”吴解说。

“那就比我大两岁了，按理说我该叫你一声哥？”

还没等吴解来得及回答，田导在后面重重咳嗽了一声，“有话等会再聊，咱们先谈正事。”说着便一手一个推进了会议桌旁，让他们挨着坐。两人像被教训了的小孩子懵懵地发了一会呆，直到导演满脸笑容地致开场词，热烈欢迎吴解进组。

吴解在一片掌声中站起来向各位工作人员局促地鞠躬示意，迟心远一边鼓掌一边咧着嘴笑，弄得吴解有点儿不好意思。

“咱们这片子——剧本大家都看过了吧，嗯，有人说这是个同性恋的故事，我不置可否。”导演说到这里，下面响起一阵哄笑声，“首先，主角之一是个机器人，这到底算不算男性，伦理上是说不清楚的；其次，咱们这没一般同性恋电影里的……呃，激情戏。”

下面的工作人员笑得更欢了，吴解尴尬地苦笑，下意识地偏过脑袋去看身边的人，没想到视线刚好跟对方的撞上，他一惊，没由来地心虚，但迟心远的目光坦然地迎了上来，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。

那清亮的眼睛瞅着他，看得吴解颇不自在，然而紧接着他看见对方微微点了点头，就像在肯定自己的想法。

……呃？

然而那只是短短一瞬间，那人便扭过头去，专心听导演的话了。吴解略微错愕，心想大概是自己的错觉。他当时翻剧本的时候，虽然标榜着一个同性的标签，但剧情清水得要命，全篇只有一个接吻的镜头。

想来也是，毕竟是机器人，再怎么样要做那种事也不太现实？总之，怀抱着某种微妙的庆幸，他答应接下这部戏。万一那里面是一大堆激情戏，指不定自己就……就怎么样？

多半还是会演吧。他悲哀地想。他心里清楚自己小咖到根本轮不到他挑三拣四。但看迟心远的样子，难道他也有相同想法？

怎么会，他比自己的选择要多太多了。他自嘲道，便把这一幕权当自己做的白日梦，浑不在意地揭过去。

 

预计拍摄时间是两个月。这还是算上补拍的时间。如果进度够顺利，估计用不着两个月那么久。只是现在是深秋，剧本里有表现一年四季的剧情，如果要追求实景，最好是再等一场雪。

尽管选的拍摄地南不南北不北，下不下雪全看老天爷脾气。田导是个挺超脱的人，他的意思是如果能等到最好，等不到也不强求，就用布景。

交代完事情之后，他们被服化组拉去定妆。吴解换好衣服出来，穿好了一套被熨得整齐锋利的白衬衫和西裤，设定是个机器人管家，到了学校里也没改变那古板的衣着风格，只是脱下了平时作为管家会穿的西服外套罢了。管服装的姑娘上下打量一番，似乎有点儿发呆，这让吴解心里打鼓：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？

这时候在化妆台前被化妆师摆弄的迟心远从镜子里见到他，几秒钟后他让化妆师停下来，转过头对吴解说：“你把外套穿上试试？”

吴解还没反应过来，他身边的姑娘已经眼明手快地挑出一件纯黑的西装外套递给他。他一头雾水地接过来穿上。

他一套上西装，迟心远就听见他头顶传来化妆大姐的低呼，说好帅，服装姑娘似乎也终于反应过来，对他啧啧称赞，夸他人又高又帅气，而且这西装一穿上，有种禁欲的感觉。

禁欲的感觉是个什么模样，还没照镜子的吴解无从得知。只是他见迟心远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自己，又不像是对这身不满意，正想开口问他怎么样，迟心远便说话了。

“哥，其实你是个大帅哥啊。”

谁是你哥。吴解想吐槽。还没等他回答，迟心远又转过身子老老实实给化妆师继续折腾了。

“可惜那身不会一直穿着。”他哼哼，吴解愣了愣，笑了。

“我穿这身就那么合适？”

“其实你穿哪身衣服都会好看的，你是个衣服架子。”迟心远认真地说，吴解失笑，忙说谢谢。但总觉得这外套罩着格外热，于是他还是脱了下来。然后被招呼到迟心远旁边的座位坐下。

趁着化妆师给自己上粉底的时候，吴解不由偷眼看向坐在隔壁的人，那人正半垂着眼，睫毛长长地坠下，化妆大姐在给他打阴影。

他一动不动，像个任人摆布的精致洋娃娃，脸上也没有一丝跟思考相关的表情。化妆师叫他把眼闭上，他就乖乖闭上。

吴解偷看出了神，直到他脑袋被自己的化妆师双手一握“别总往旁边扭，有好看的待会儿再看”，他顿时感到一股热流涌上耳朵，连忙闭上了眼睛不再看，却忽略不了旁边低低响起的笑声。

他耳朵尖红了一片，感觉在这个人面前不过一小时，就像把一辈子的丑都出尽了。

 

造型做了相当一段时间，因为在化完妆之后，几个大姐围在一起观察了他一番，咬了会耳朵又叫了发型师过来。接着吴解又被发型师好好修理了半天，才终于将这造型做完。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，突然有点儿恍惚。

镜子里的人毫无疑问是个帅哥，而且充满成熟魅力。他的头发被剪得更短了，刘海也被拢了上去，这让他看上去不仅洋气，刀斧凿过般的脸也透出一丝冷硬。

“这样多好看。”突然，镜子里晃过来一个人影。吴解一愣，转身看向对方。迟心远早就换好了衣服，因为戏里他的角色是个大学生，所以穿着格子衬衫和休闲裤，与吴解相反，他的发型故意做得年轻了一些，加上他疏淡的眉眼，看起来格外青涩。

“以后你就留这个发型吧，这样适合你。”

吴解讶然地扬起一边眉毛，迟心远也挑了挑眉，突然握着他的手臂拉出化妆室。吴解吓了一大跳，却没挣开对方的手。迟心远偏低的体温从他的手心，透过薄薄的衬衣传来。

都是大男人，平时即便和朋友一起，也少有这么拉拉扯扯的。不过不知为何，他觉得这样挺新鲜的，却又并不厌烦。

 

果不其然，两个人的造型得到了田盛德的大力赞赏，尤其是吴解。田导连连夸着选角导演眼光毒辣，能找到个气质形象都这么适合角色的演员，又叹吴解分明外形条件不错，为什么没名气。

为什么？吴解在心里苦笑，演艺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？帅哥美女一抓一把，多数人连一个配角的机会都等不到，就湮没在名为等待的消磨之中。本来这个社会，靠的从来就不全是个人努力，机遇实在太重要了。

想必导演也明白这点，他也就惯性感慨了这么一句，便绝口没再提起这事。

迟心远这时在一旁闹起来：“那我呢那我呢？”俨然一副活不大的孩童模样。

导演也就无奈地翻了个白眼，行行行你最帅，快点去那站着，拍个片。

摄影大哥早就蓄势以待，指挥迟心远去白布景前站个姿势，咔嚓咔嚓一顿拍。迟心远前一秒还没个正经样，一对上镜头便像换了个人，眼神露出摄人的光。那是长久面对镜头并且习惯面对，收放自如的气场。它并非天生，然而却能刻在他的骨血里般自然流露。

吴解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对这个人是艳羡的。他有自己没有的东西。

就在他发呆的时候，摄影师叫换人，迟心远从灯光里走下来，拍了拍吴解让他过去。吴解机械地走过去，他很少拍这种宣传照，不知道该怎么摆pose。拍了几张摄影师都摇头说不对，你太僵硬了。弄得他更僵硬了。

徒劳地尝试了五分钟，摄影师露出了头痛的表情，导演站在一边若有所思，最后叫了迟心远过来。

“先拍双人照，让他找找感觉。”

迟心远得了令，只是点点头，就大大方方站了过去。吴解为自己的不在状态面露焦虑，一只手却伸过来，捏了捏自己的手心。他抬眼看和自己相当身高的青年，后者忽然勾起微笑，小声说：别紧张。

别紧张。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，不知为何格外有说服力。吴解一下子就镇定了不少，蜷了蜷手指，碰到对方的指尖。迟心远很快缩回手，冲摄影大哥喊：“可以拍了！”

摄影师指挥他们躺下，不是并排着躺，而是一个躺在上面一个躺在下面，脸朝向对方。摄影大哥又嫌太单调，指挥助手往他们躺的白色布景上洒下一些红玫瑰花瓣。

“拍婚纱照呢这是……”迟心远小声吐槽，吴解也有相同想法，不由得笑出声。

“哎可以，就刚刚那个表情。你们看着对方笑，笑得深情一点，对，吴解你的眼神要再柔一点儿。”

摄影师抱着单反走到他们面前，居高临下，将镜头对准后咔嚓咔嚓几张，看了看回放的液晶屏，显然还不是特别满意。他指挥助理调了个派拉蒙光，又跟走过来的导演商量了一会儿，让他们身子不转，就脸偏过来面向对方，露出脖子。迟心远饰演的夏铭性格开朗，让他笑得灿烂一些；而吴解饰演的是个被感情侵蚀了内核的机器人，嘴角只需露出一点点的笑意，唯有眼神里的深情呼之欲出。导演吩咐，只有那深情不是程式化的。

从这一刻起要求的便是他们的演技了。吴解不傻，导演的要求一点就通，他们重新躺好，面向对方。

那一刻，迟心远抽了抽鼻子，抬起脸找好角度的同时对他绽出笑容，干净得就像个20岁的大学生，那是一张没被任何污浊辛酸腐蚀过的，不谙世事的容颜。

吴解一瞬间被夺去视线和声音。

对面这个人真是明亮得过分晃眼了。他能从那个笑容里看见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，比如从晃动的树梢漏下的阳光，奶油栗子蛋糕，春天盛开的桃花，清澈见底的河流……那笑就像点亮了他的整个世界，所有人见了都会陷进去的。

他也不会例外。

于是他就像被他牵引着，仿佛自己真是一个从未有过也不该有过感情的机器人，那颗金属制的心脏只被这张笑脸牵动，那对他而言本是奢望的东西如春芽般苏醒。

名为爱情的、也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依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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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咋觉得我把吴解写得这么受呢……然而这篇文的CP是吴解x迟心远（